周嵐不去看星宇惶遽的神色，從皮包裏取出一沓文件。

“丹尼爾和吳太太的事一暴露，他在香港就待不下去了。我給他推薦了一家總部在意大利的時尚媒體公司，他們需要一個負責亞洲版面的主筆，丹尼爾很合適，條件是他必須把交易內幕如實告訴我，並在必要時給我作證。”

她把文件遞給星宇：“這裏面有丹尼爾的親筆陳述、我們拍到的照片、Luna 到丹尼爾工作室進行交易的監控截圖——還有這些，是艾斯怎麽利用網絡媒體抹黑 Jasmine 和我的路徑痕跡。律師告訴我，憑這些證據我完全能夠告倒艾斯。”

星宇瀏覽著厚厚的文件，臉色越來越蒼白，他深恨母親被仇恨蒙蔽了雙眼，竟幹下如此齷齪之事，不僅讓自己此刻在周嵐面前擡不起頭，更糟的是，這些證據一旦公開，艾斯和自己的地產公司都會被拖累。

周嵐自己給自己斟茶，慢慢啜著，等星宇給出回應。

星宇慌亂了一陣，忽又鎮定下來，“如果你要告艾斯，就不會來找我了——說吧，你有什麽要求？”

周嵐朝他讚許地一笑，“那我就不浪費你我的時間了——我希望方總能卸任艾斯總經理的職務，從此以後既不沾手外部業務，也不再對內部有任何管理職責，簡單來說，就是要她完全退出艾斯。”

星宇聽完，臉都漲紅了，被怒氣染的，但他沒有發作，僵硬地笑了笑說：“這是艾斯的家務事，外人不太方便指手畫腳吧？”

周嵐不以為意，挑眉道：“正常情況下，確實像你說的那樣，我無權幹涉艾斯內政。但現在情況特殊，艾斯的把柄在我手裏，如果你不照我說的做，我會起訴艾斯侵權，再以牙還牙，用同樣的輿論炒作讓艾斯名譽掃地，直到關門了事——你是不是覺得，這樣會讓你母親好受一點？”

星宇沈默了片刻，忍氣吞聲問：“那如果我母親不管艾斯，誰來管呢？”

周嵐盯著他，“你。”

星宇面無表情說：“我有自己的公司要經營，再說，我對艾斯也不如我母親熟悉。”

“你認為方總這幾年真有為艾斯做過什麽事嗎？”周嵐冷聲道，“據我所知，總部這裏的實際管理者是 Luna，三江工廠是程珣。Luna 沒別的本事，只會哄方總高興，所以總部的業務一團糟，至於工廠，如果沒有程珣，情況可能和總部差不多，如今整個艾斯的利潤差不多全來自工廠，而你母親為這些利潤做過什麽？她連程珣都看不慣，要不是有你支持，程珣也早被逼走了。”

星宇無言以對，周嵐說的都是事實。

“你看，你母親已經成為艾斯發展的絆腳石了，讓她留下，對艾斯有害無益。但我想，這應該不是她的初衷吧？”周嵐保持平和的語氣，“她年紀大了，思路跟不上現實情有可原，如果這時候你能主動為她分擔，把艾斯做好，我覺得她應該能接受。”

星宇郁悶極了，“為什麽你一定要我接手？”

周嵐粲然一笑，“我喜歡和善良的人打交道。”

星宇覺得她是在開玩笑，不過心情略有好轉，勉強露出一絲笑意。

周嵐又道：“我和你坦白講，艾斯工廠是明誠的心血，我一點都不希望它倒掉，相反，我是想它能做好的。只是方總一直以來對我敵意太深，別說合作，能不拆臺就算萬幸了。”

她看著星宇，神色認真，“等你接了手，我相信情況會不一樣，因為你是能聽進道理的人，以後你我兩家無論出現什麽紛爭，我們都可以像今天這樣，坐下來協商解決，在網絡上互相揭底對誰都沒好處。我們完全能夠化敵為友，甚至還存在合作的可能。市場那麽大，不是非要靠鬥倒對方才能活下來的。”

星宇也回望著她，試圖從這張美麗不減當年的臉上找出一絲虛情假意，然而沒有，周嵐的表情非常誠懇。

他一時心神晃動，猶豫不決，“我不知道母親她會不會願意……”

周嵐打斷他，斬釘截鐵說：“這不是她願不願意的問題，你必須說服她，軟的硬的方式都用上——你得讓她明白，如果她不走，艾斯會馬上完蛋！”

她輕叩還捏在星宇手裏的文件，“這些證據你留著，必要時給你母親看看……我相信，她會搞清楚輕重緩急的。”

忙到晚上九點，周嵐才離開力成辦事處，司機直接送她前往入住的商務酒店。

周嵐雖然常年往來於三江和香港，但沒有在香港買房，每次來都是住酒店。

出於私人原因，她始終不太喜歡香港這座城市，而且考慮到女兒的因素，她很少長期在外出差，尤其是在天悅受傷之後。逢萬不得已必須出去見客戶或來港處理公務，她會盡量把時長控制在三天左右，像這次在香港要駐留近兩周的情況，實屬例外——一來要辦的事既棘手又重要，她不放心交給別人，二來，也想借此給徐霜和照一創造機會。

周嵐剛走進酒店大堂，手機仿佛有感應，立刻響起來，她掃一眼來顯，便按下接聽鍵，“在哪兒呢？”

“你往左邊看，靠窗位置。”

周嵐依言搜索過去，果然看見李赫坐在窗邊，舉著手機，正望向自己。他一身休閑穿著，混在西裝筆挺的商務客人裏，辨識度極高。周嵐收起手機，朝李赫走去。

她給李赫放了一個月的長假，指望他能在欣賞祖國的大好河山之餘，順便從中尋覓到新的設計靈感，誰知李赫買了與她同航班的來港機票。

周嵐在候機廳看見李赫時，驚詫極了，“你怎麽在這兒？”

李赫吊兒郎當反問：“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？”

“不是給你放長假讓你出去玩了嗎？”

“對啊，這次我想去香港。”

周嵐使勁眨眼睛，“香港有什麽，也值得你跑一趟？”

“這話說的，香港要什麽都沒有，你幹嘛把力成的第二基地放那裏去啊？”

“那，你計劃好去看什麽了嗎？”

“強迫癥才喜歡做計劃呢！我最討厭搞那套東西。”

周嵐覺得再像家長盤問小孩那麽盤問下去，李赫要鄙夷自己了，便收了口，拖上行李箱找空位坐，李赫突然拉住她。

“你在香港住哪裏？”

“希爾頓。”

李赫伸出食指撓了撓嘴唇，“可不可以幫我在那裏也訂間房？”

就這樣，李赫成了周嵐的臨時小跟班。

周嵐還沒走到李赫跟前，他已經起身迎上來，“晚飯吃過了吧？”

“嗯，你呢？”

“早吃了——還去昨天那家酒吧來兩杯？”

周嵐神經緊張了一天，此刻也覺得有放松的必要，點頭說：“行啊，走吧！”

酒吧在酒店三樓，晚上人不少，角落的位子都被占掉了，只能靠吧臺坐，他們的位子頭頂有盞燈，明晃晃的，照得周嵐很不習慣，感覺像在被審問，好在光線還算柔和。

李赫開玩笑，“你又沒做虧心事，怕什麽！”

周嵐白他一眼，“這是人的本能，不喜歡被安置在太顯眼的位子，尤其像酒吧這種地方，大家來是為了舒緩心情——虧你還是學設計的，這點心理都不懂。”

李赫起身，“來，我跟你換一下。”

周嵐沒動，“別折騰了，趕緊叫酒喝吧！”

李赫歪頭看她，“還是威士忌？”

“你決定。”

“那我隨便點啦——你這口氣，好像很能喝嘛！”

周嵐忙說：“不管你點什麽，別超過三杯，這幾天都有正事呢！”

李赫翻著酒水單說：“你哪天不在幹正事啊？從我認識你那天起，你就一直這麽忙，依我說，該放松就放松，別給自己設限，哎，這還是你告訴我們的。所以呢，今天我點什麽，你就喝什麽，我點多少，你就喝多少！”

在力成，李赫是個非常獨特的存在，從不拿自己當打工仔看，跟誰說話都主人翁似的大大咧咧。

周嵐倚重他，怕他跳槽，幾次提出要給他公司股份，李赫沒要。他討厭束縛，特別註重自由空間，而一旦接受股份，就等於是和力成牢牢捆綁在了一起，從此難免隨著公司的命運患得患失，無法再灑脫度日。

不過他也沒打算離開力成，至少到目前為止，他還沒起過類似的念頭。他喜歡和周嵐一起工作，尤其喜歡周嵐生氣時瞪著眼睛警告自己：“你最好記住，是力成給了你施展才華的舞臺——你和我，我們是在一條船上！”

酒來了，兩人動作出奇得一致，先急飲一杯，再端起第二杯來慢啜。

李赫雖然說話口氣很沖，實際上還是挺體貼人的，他給周嵐叫的是混有果汁的調和酒，度數低，不容易喝醉。

“跟向星宇談得順利嗎？”

周嵐“嗯”了一聲。

這幾天兩人天天見面，周嵐在幹什麽很難瞞得住李赫，不過她也沒打算瞞他。李赫之前為網絡罵戰的事生過周嵐的氣，所以周嵐有必要讓他明白，她對於如何應戰是有計劃的，她和力成都不是軟包。

李赫問：“你覺得他能接受嗎？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周嵐的手指在杯身上輕彈，“他也沒別的選擇，說服方靜菊是比較困難，但那老太太也是個識時務的，等她發完火，冷靜下來，會知道該怎麽做對自己最有利。”

李赫低聲問：“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，你有時候……很無情？”

周嵐一楞，鼻子裏哼氣說：“商業社會就是這樣，你不先下手，就會被別人幹掉。”

“可整件事不都是你一手謀劃的？”李赫冷靜地分析起來，“丹尼爾的事是你捅給媒體的，他把設計方案賣給艾斯，你在其中肯定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，包括後來網絡上那些輿論鬧劇。你由著艾斯攻擊我們卻按兵不動，這樣等反轉時就能給 Jasmine 加分，為力成贏得理性克制的美名。你做這一切，到頭來就是為了打壓艾斯，再說得明白點，就是為了把方靜菊踢出局。”

周嵐聽出他語氣裏的審判意味，她沒有慍怒，沈默了會兒，反問：“如果你只想好好做事，偏偏有條狗一天到晚纏在你腳邊叫喚，你會怎麽辦？是由著它鬧，還是想辦法把它除掉？”

李赫楞了會兒，笑道：“我不知道，所以我永遠不會去經營一個企業。”

周嵐把酒杯舉到齊眉處，透過酒水看向對面，酒吧在杯身的折射作用下，扭曲成了另一個空間。

她心平氣和說：“不是我狠，游戲規則在那兒擺著，你要想玩，就得遵守規則，如果接受不了就趕緊滾蛋。”

李赫無言，兩人都有些沈默，各自喝著酒。

因為沒有話題當下酒菜，酒喝得很快，周嵐喝完三杯雞尾酒，感覺不過癮，敲敲桌面，又要了兩杯，李赫沒有阻止她。

當周嵐把第四杯酒握在手上時，李赫說：“我沒有要譴責你的意思，我不是聖徒，也不想做道德模範，我考慮的是，到底有沒有這麽做的必要性？或者說，還有第二條路嗎？更加合理的，傷害更少的？”

周嵐聳了下肩，“也許有吧！可我只能想到眼前這條路，也……只想走這條路。”

“好吧！”李赫與周嵐碰了下杯，“商業方面，肯定你比我厲害，我沒資格挑戰你——對了，既然跟向星宇談完了，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三江？”

“等他做出決定再說。”周嵐一笑，“我認為，到時候我們還需要再面談一次。”

“他要是遲遲不決定呢？”

“不會。我給他設最後期限了，最遲明天晚上必須回覆我，否則，我的律師會啟動起訴流程。”

不知不覺，點的酒又喝完了，周嵐的眼睛變得濕漉漉起來，酒吧的燈光倒映在她那片湖泊似的眼眸裏，攪動起絢爛的流光，平時在人前收斂住的嫵媚，這時也肆無忌憚釋放開來。

李赫望著這樣柔軟婀娜的周嵐，一時有些失神。

周嵐的腦袋忽然湊近他，“問你話呢，是不是沒在聽？”

李赫有點倉惶地把視線從她身上挪開，掩飾著嘟噥了句，“26。”

他依稀捕捉到周嵐的提問，她在問他幾歲，他想他應該沒聽錯。

“真年輕。”周嵐嘆了一聲，很羨慕的語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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